忘年论交 高山仰止 ▍纪念赵朴初先生逝世20周年
【编者按】2020年5月21日,是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著名诗人、书法家、社会活动家赵朴初先生逝世20周年纪念日,我们选登福建省民宗厅原副厅长、福建省文史馆副馆长、著名书画家余险峰先生《忘年论交 高山仰止》一文,通过作者诚挚朴实的笔记,以此感受赵朴初先生儒雅谦和的风采,缅怀赵朴老对福建佛教工作的关心支持和无私奉献的情怀。
忘年论交 高山仰止
纪念赵朴初先生逝世20周年
文/余险峰
我认识赵朴初先生,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1981年1月,应福建省委书记项南同志之邀,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首次莅临福建视察宗教工作。在省委举行的春节团拜活动上,朴老那儒雅谦和、文质彬彬的风采,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项南同志邀请他致词时,朴老神采飞扬地朗诵了他在飞机上俯瞰福州市容时口占的两首七言绝句,博得全场一片喝彩。次日,福建日报即登载了朴老书写的这两首诗的手迹。
20世纪80年代,赵朴老到泉州考察佛教工作
正是在朴老这次视察期间,我有幸得到朴老赐我的第一件墨宝,上书:“登山观海,积健为雄。一九八一年二月,书赠险峰同志留念。赵朴初。”
1988年下半年,我出任福建省政府宗教事务局局长,此后在政府宗教工作部门连续工作了20年。这期间,我同赵朴老之间便有了频繁的接触与交往,无论是从政,为艺,抑或做人,都得到他老人家更多、更直接的指导和教诲。特别是1990年10月19日至11月5日,赵朴老来闽视察期间,我有幸参与陪同,多次亲聆他老人家的教诲,其举手投足,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
“一佛出世 千佛扶持”
1990年10月19日,赵朴老从北京飞抵厦门,这是他第二次来闽视察,距离第一次来闽已是整整九年了。这次活动的主要内容之一,是出席由新加坡著名佛教大师宏船法师筹资重建的泉州承天寺落成开光典礼。朴老此行赶在宏船法师回国之前抵闽,为的是能亲往机场迎接宏老。
泉州承天寺是宏船法师早年出家之地,“文革”期间被八个单位占用。由于福建省和泉州市党政领导的高度重视,做了大量工作,占用的单位先后迁出,承天寺重建工作才得以进行。整个工程耗资巨大,由宏船法师向其弟子筹集。赵朴老亲任承天寺重建委员会名誉主任,历经数年时日,克服重重困难,竣工之日两位老人的心情可以想见。
10月20日,朴老和我们一起到机场恭恭敬敬地迎候宏船法师。在南普陀寺,宏船老作了一番开示。他的话大半是闽南语,小半是国语,两者掺杂在一起,能让我听懂的就没有几句。但有一个意思是宏船老反复强调的,也是我听得最明白的,那就是“一佛出世,千佛扶持,赵朴老就是这个出世的佛,我们都要扶持他,拥护他。”由于佛教历来有出家人比居士高出一等的传统观念,而作为闻名遐迩的一代高僧力挺赵朴初居士,宏船老的这番话令我特别感动。我想,宏船老的话语连我这个福建人都难听懂,他与朴老的感情是如何沟通的呢?“临别登车涕又零,拳拳故国情特深。愿师增健常来往,久住人间示化城”赵朴老寄赠宏船法师的这几句诗无疑作了很好的说明,那就是双方发自内心深处的对祖国对人民的赤诚的爱,使得他们心心相印,心心相通。
遗憾的是,宏船老此行回新加坡后不久就圆寂了,两位老人终于没能“常来往”。
悦华酒店的“一桌两制”
赵朴老抵厦时,厦门市领导在朴老下榻的悦华酒店设宴为朴老接风洗尘。时任厦门市长的邹尔均同志早早就来了,开席前正在向朴老介绍厦门特区建设的情况。朴老饶有兴趣地向邹市长问道,厦门为什么称为鹭岛?市长便介绍了关于白鹭仙女的传说。朴老听了高兴地连连点头说,这个传说很美。他在此行的《闽游杂咏》中写了一首游览厦门市容的六言诗:“道道宽衢通海,重重杰构依山,九载重来刮目,飞飞仙鹭冲天”,并注曰“民间传说,此地有鹭,为抵抗侵略之仙女所化,故别名为鹭岛”。这首诗和这段注,正是缘于这次谈话。
正谈到热闹处,赵朴老忽然授意我到他跟前,悄声问我,今晚的宴席是不是素食?一听这话,我突然意识到,接待部门可能出了一个大纰漏。我们马上把悦华的老总请来,一问才知道,晚上准备的完全是荤食,如今马上要开席了,要改素宴已来不及了,在座的同志都有些紧张。朴老笑笑,和蔼地对我们说,他从二十岁开始,已经吃了六十几年的长斋,不能破这个戒。转而对酒店老总说,不麻烦,咱们“一桌两制”,荤食照上,你只要给我一个人准备一小份素食就可以了。朴老夫人陈邦织大姐也帮着宽慰大家,在场的同志这才舒了一口气。
接着朴老跟我们聊起一段往事,那是建国初期,应中共中央之邀,赵朴初先生从上海赴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一路上他的心里直打鼓,他想,这么大型的会很难有人专门为他准备素食,担心这次会议会让他破戒。可是没想到,当他到了报到处,签了大名之后,当即有一位工作人员上前告诉他说:“赵先生,您在×号餐厅就餐,给您安排的是素食,这是总理关照过的。”说到此,朴老动情地说:“一听这话,我马上热泪盈眶。你想啊,新中国刚刚成立,正是百废待兴,可我们的共和国总理,竟然把我赵朴初吃素这样的事记在心里!”
遵照朴老的吩咐,酒店单独为朴老做了一小套素食。我们边吃边静听他老人家说,看他老人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小玉米,喝着玉米羹,还连连说“好吃,好吃。”那情,那景,至今历历在目,令人难以忘怀。
如此名山宜第几,好!
承天寺开光典礼过后,朴老在莆田、福州稍事停留,在两市先后视察了广化寺、法海寺、西禅寺、涌泉寺、地藏寺、崇福寺,还在时任省政协副主席的凌青同志陪同下参观了林文忠公祠,每到一处都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这些诗篇无不流露出一个儒雅、正直的爱国老人对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衷心拥护与热情讴歌,也不乏对阻碍改革开放、干扰落实政策现象的无情鞭挞。真可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1990年,赵朴老视察福州鼓山涌泉寺
10月30日,赵朴老来到武夷山视察。武夷山那种大自然营造的天然盆景式的风光,显然深深地吸引了朴老,在武夷山逗留的五天时间,是朴老此行最宽松、最惬意的日子。在武夷山庄那小巧玲珑的小楼上,面对碧水丹山,他时而吟诗作赋,时而展纸挥毫,眼前的景、胸中的情,在纸上浑然交融。
余险峰伉俪与赵朴初先生在武夷山
武夷宫外,一座高高的门亭两旁刻着潘主兰先生的一对联,联文曰:“如此名山宜第几,相当曲水本无多”,朴老饶有兴味地琢磨着这两句联文,问我作者是何许人,我便向朴老介绍说,潘老是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福州画院副院长,是集诗、书、画、篆刻大家于一身的著名艺术家。朴老边点头,边吟诵着说:“如此名山宜第几,好!”他接着说,“只问宜第几,而不下结论,让各方自己评说,这比许多地方动辄自称第一山,搞得到处都是‘第一山’来,要高明得多了。”
两度来闽,特别是武夷山之游,给赵朴老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1999年4月30日,朴老在应我之请为福清少林寺题写寺额一纸后,附一亲笔信赐我。信云:“险峰同志,遵属书寺额一纸附上,不知能否塞责……病住医院三年有半,屡思南游,医师尚未同意,唯有寄之遥想,奈何!”字里行间,充满对福建山山水水的思念之情。
朴老给我“布置作业”
虎伏龙翔据上游,鼓山雄秀甲南州。
重关透破家常事,一喝能教水改流。
明版经存南北藏,丹崖字刻宋元题。
护持须仗禅师力,佛日增辉万劫期。
大树参天绕大雄,造林千载赖僧功。
贪天竟有拦门盗,践踏舆情坏世风。
莫道低眉便可欺,深悲曲谅汝无知。
可知争利能危国,取义殉财要再思。
这四首绝句是朴老此行来到福州后,视察鼓山涌泉寺后有感而发写下的。人们不难看出,朴老在诗中不仅充分肯定了鼓山涌泉寺的历史地位,同时对当时涌泉寺落实政策的遗留问题有所期待。
在武夷视察期间,考虑到朴老年高,活动安排较为宽松,一般是半天视察游览,半天休息,而这半天休息,便是朴老吟诗写字的时间。如今勒石于武夷山风景区的《饮茶歌》,便是朴老在参观了“御茶园”听取主人关于各种茶的介绍,和“观其色,闻其香,品其味”的茶道表演之后当天下午写成的。有一天下午,朴老利用休息之机,把他在视察鼓山涌泉寺的这四首绝句抄录给我。据朴老秘书事后告诉我说,在写这幅字的时候,朴老夫人陈邦织大姐在旁,以为此类内容不宜送人,建议朴老改写别的内容。朴老则坚持道:“我还是要写这个内容”。当然于我而言,无论朴老写什么,都是求之不得的无价之宝。
1990年,作者陪同赵朴老一行在武夷山庄
次日早晨,在武夷山庄的饭厅里,朴老一见到我便问道:“我写给你的字拿到了吗?”我赶忙向朴老合十,连声称谢。他接着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抄那些诗给你吗?”我说:“我明白,涌泉寺落实政策还有一些遗留问题,朴老是布置作业给我,我们一定会同有关方面,把这个作业完成好。”朴老听后慈祥地点点头,说:“因为你是宗教局长,我才把这些诗抄给你”。
朴老对福建省落实宗教政策长期以来十分关注,早在1981他第一次来闽视察时,看到当时许多重点寺庙被有关方面占用未还的状况,即向时任福建省委书记的项南同志提出,希望他对鼓山涌泉寺、怡山西禅寺、漳州南山寺和厦门南普陀寺这四座在全国颇具影响的佛教寺庙落实政策问题,给予特别关注。项南同志根据朴老的提议在省委常委会上对上述四座寺庙的落实政策工作作了特别的布置,由他自己和另一位省委书记以及省委常委、统战部长分别包干落实。这种举动在全国是罕见的。这对全省各项宗教政策的全面落实,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余险峰先生书《福州西禅寺重兴感赋》
朴老临离开福建时,省委、省政府领导在西湖宾馆后区设宴饯行。席间,朴老语重心长地说,各级党政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可以不了解某种宗教的经典教义,但一定要了解党的宗教政策,掌握宗教的客观规律……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宗教是一门文化
1990年11月5日,朴老结束对武夷的参观视察,乘火车返回福州。
列车上,随行的几位同志由于连日的疲劳,随着火车的轰鸣声纷纷打起盹来。朴老则凝眸车窗外渐渐远去的景物,没有丝毫的睡意。窗外吹来阵阵秋风,清清爽爽,伴随着朴老那哲人的深邃的思路,我和他进行了一次终身难忘的交谈。
赵朴老说,宗教学的研究,无论是从社会学的角度,还是从人类学的角度看都是很重要的。他说:“在一次青年工作的会议上,在说到当前的社会道德风气对青年的影响时,钱学森深有感触地对我说,‘看来,宗教的道德可以作为今天社会主义道德的补充’,他希望我能研究这个问题。”过后不久,钱学森又写信给赵朴老,提出“宗教是一门文化”的观点。朴老说,这是一位科学家的话,是科学家对宗教的评价。
接着,朴老给我讲了一段他亲身经历的故事。有一年,他去某地视察宗教工作,督促落实宗教政策,到一座寺庙,见墙上贴了一些标语,诸如“宗教是精神污染”“反对封建迷信”一类,据了解是当地占用寺庙阻碍落实政策的单位所为。朴老当即对随行的当地干部说,不要给人家扣帽子嘛!你们谁知道“迷信”和“污染”两个词同宗教的关系?你们知道这两个词的来源吗?朴老的一席话,把当地的干部问住了。朴老随即和气地对他们说,这两个词都来源于佛经,要知道,佛教是反对迷信,提倡正信,反对污染而强调出污泥而不染的人生哲学的。朴老的话既平和又深富哲理,给当地党政干部上了重要的一课。
说到这里,朴老看着我说:“你知道,人们如果简单地摒弃宗教会是什么样子吗?”不等我作出反应,他又接着说,“那就连话都说不周全!”随即,他列举了诸如“世界、如实、现行、现实、相对、绝对、弘扬、刹那、悲观、清规戒律、临时抱佛脚”等等一系列词语,说,所有这些都来自佛教。看我惊讶的样子,他又对我说:“你注意过吗,我们现在见面打招呼,互相称‘同志’,而‘同志’这个词最早也来自佛教呀!”
朴老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碧水丹山,语重心长地说:“宗教是一门文化,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说这句话时,面容是那样严肃庄重,目光是那样深邃幽远。我于是回想起1988年12月,在出席中国宗教学学会第三次会议时,聆听他在大会上的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对有些地方存在的因对宗教的无知,而产生的盲目排斥宗教,阻碍党的宗教政策落实的现象,提出了激烈的批评。我深深地理解,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佛教徒,出于对自身信仰权利的维护,更是一个哲人出于对民族传统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热爱而发自肺腑的呐喊!
一代大德 炉火纯青
朴老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早在上大学时,我就对他的书法心往神追。出于对朴老的尊敬和仰慕,我很想能有机会亲近他,聆听他对我书法的批评。
有一天晚上,我携带了一本影集,把近年来的部分书法作品照片和影印件集中到一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朴老下榻的宾馆。朴老捧着这本影集,一页一页,认认真真地看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之久。看完之后,他小声地问我说:“这里的作品都是复制的,家里还有吧?”我说:“有的。”“能送给我几张吗?”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是那样诚恳,没有半点大人物的居高临下的感觉,更没有半点做作,我的心灵受到不可言状的震撼。一代大德的谦虚和真诚,扶持与激励,令我感动不已,我呐呐地说:“朴老要是喜欢,我把这些权当作业上交了。”朴老听了非常高兴。
此后,每次晋京,无论在什么场合,朴老一见我总是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勉励说:“你的字写得真好。”1993年,得知我正筹划出版作品集和举办个展,他先后为我题了《余险峰书法》和《余险峰书画展》两个签,那透出的一股浓浓的书卷气,那倾注的一番深深的关爱之情,令我永铭肺腑。
1993年,赵朴初先生为“余险峰书法”题签
1994年,我在福建省外贸展厅举办个人书画展,适值省佛协一位会领导赴京,请我写封信给朴老,引荐一下,我当即在展厅用观众签名的毛笔草草写了一封信给朴老,没想到这一封很不恭敬的信,竟收到朴老写来的一幅四尺四开的小中堂,内容是《书谱》节录,上款竟然题写“险峰同志书家教。”联想到近年来每次赴京到医院看望他老人家,临别时,他总是坚持送出病房外,送到电梯口,直到电梯门关上为止,这些情节真让我怀想依依……
赵朴初先生题写的四尺四开小中堂
我想,人们常常感叹做人难,做人能做到炉火纯青则难上更难。而朴老正是把人做到了炉火纯青的份上。一如他的一手书法,横竖撇捺并没有任何惊人之笔,更没有故作高深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然而在那看似平平常常的点划之间,让人在细细地琢磨中领悟到无穷的韵味,丰富的内涵,崇高的境界。你会觉得,那是一部书,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
1988年12月,余险峰先生前往北京拜访赵朴老
来源丨福建省佛教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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